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劍與她與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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劍與她與他

“你到底要去哪兒啊!”

孫權前腳出了營帳,孫尚香後腳就跟上來,不住地問他話。

“廣陵王在前邊招手呢,你看不見嗎?”孫權停下來,回過頭對她笑笑。

孫尚香一把拽住他,驚恐之下也不敢用請醫師的事加重刺激,只是順著這話安撫:“我和你一起去!正好看望嫂嫂,問問她怎麽回事。”

“她沒叫你去。”孫權捏了捏她的手,然後放開。

兩人對視著,電光火石之間,似乎有什麽事情明朗了。

孫尚香瞪大眼睛:“你!”

你沒瘋,對嗎?

大概是有史以來破天荒頭一次的心有靈犀,她沒把這話問出口,腦子裏又快又糊塗地將近日之事過了一遍。

雖然還是亂七八糟,找不出嫂嫂說的那種線索,但可以憑以往的經驗直覺隱隱感到:孫權有自己的打算和安排。要她留在軍中也必有其用意,現在想不明白無妨,將來總有一天會突然明白。

孫權不再理她,自顧自往前走,大聲叫嚷:“備馬!孤要跟廣陵王走!”

所有護衛面面相覷。打量郡主的臉色,似乎也並未打算阻攔。

不一會兒,有人牽了馬來。孫權翻身上馬,擡起頭對前方空無一人處笑道:“稍等片刻。”然後隨手指著身邊一人,“去,打點酒來。”

“最近的酒肆要……”

被指之人正是阿彪。剛開口,就被身旁的阿信打斷:

“回王上,軍中向來禁酒,屬下們也不知去哪兒買酒,恐怕得先去附近的村子問問。”

“算了,”孫權擡頭看看天色,“路上問吧。”

“路上?現在走嗎?那軍中怎麽辦?”阿彪上前兩步,脫口而出。

孫權騎在馬上不說話,只有眼珠子向這頭動了一下。不知為何,兩人心裏都有點發毛,退回去不敢多言。他們雖是直屬於吳王的近衛,卻很少替他辦此等私事。更別說那些見不得光的任務,似乎,有另外的人在做。於是,此事也無人敢問,皆閉緊嘴巴老實跟在他身後。

不過兩個時辰,孫權帶著親衛隊脫離前線、“畏敵逃跑”的消息就走漏了風聲,傳遍整個軍營。四下探聽,言語竊竊:

“吳王果真瘋了。”

“曹軍就在眼前吶!聽說昨日又得援兵三萬。”

“周都督被趕走了,其他幾位將軍也不在……”

“他身邊所有人都沒有好下場,我們這些小魚小蝦今後又當如何?”

“遠的不說,萬一曹軍待會兒打過來該怎麽辦……”

“沒有人在意我們死活……”

孫尚香便是再遲鈍,這會兒巡視於各營之間,也已察覺到軍中騷亂的苗頭。她將頭盔往下壓一壓,遮住眼睛以外的地方,在失了約束、各處竄蕩的士卒間隨意走動。幾名伍長百夫長吆喝幾句,也很快被淹沒在愈發吵鬧的聲音中。

若在以往,校尉監軍等人總應該出來說話,可如今竟只有一副群龍無首的態勢。她猜測有通敵者暗藏其中,控了局面,但還弄不清是哪些人。

身後不知何時起跟上兩名戴蓑笠的玄衣武士,右手握緊腰間刀把,分別護在她一左一右。孫尚香認得,這是孫權私下培養的人,曾在江東協助她暗殺過政敵。

“丁將軍,已在路上。”其中一人擡起頭對她說道,“還請郡主莫要慌亂,拒守此地、乘隙出擊。”

此時此刻,孫權正拿兩根手指敲彈著桌子,閑坐在幾十裏外縣城中一家露天的賣酒攤子上,等攤主將鋪裏最好的酒水呈過來。

他今日沒有更衣便出門,穿著青衣常服罩了件黑鬥篷,看不出身份。但他下了馬,闊步走向那七搖八擺的小木桌邊上,摘鬥篷撩袍子一坐定,十來個攜刀披甲的壯漢再將鋪子一圍——原本排隊沽酒的路人也作鳥雀散了。

孫權並未顧及旁人驚疑目光,只扭頭望著他治下的百姓生活,悄然出神。

此處是個熱鬧市集,攤鋪交接,百貨駢集,來來往往人滿雜坐,全然不見前線緊張氛圍。夕陽之下又聞簫鼓聲起,兩岸漁歌,別懷風趣,連近來心中郁郁之氣都似消解幹凈了。

他不由的想:自己這日子仿佛也未比尋常人家好到哪去,或許人生來就合該受苦的。便也就突然笑一笑,笑得身邊親衛們更加難安。

酒水燙得溫溫的端上來,眨眼見底,又不斷地加。

“貴人……還要加幾碗吶?光吃酒沒滋味,要不去看看對面攤子賣的豬頭肉?那邊那家的魚膾也不錯。”

攤主是個須發皆白的駝背老翁,見這怪人坐了許久,嚇走其他客人,自己半個字也不肯說,在十幾雙眼睛註視下只知一碗接一碗地要酒,心中痛罵兵痞流氓,怕不是想蹭霸王餐!

“沒人問你話,不要自作聰明!”阿彪怒聲呵斥。攤主被這一咤,哆嗦半天,將本就拘謹的身形縮得更加小巧,回頭揭開裝酒的木桶蓋子,準備從桶底再刮幾勺酒出來。

孫權將兩人的話聽在耳中,瞥了眼顫顫巍巍盛酒的老翁,旋即站起身,仰頭將碗內剩餘的酒一氣喝幹,準備結賬走人。

民間之酒,渾中帶烈。他放下碗時不慎手抖,將碗摔在地上,碎得幹脆,一如他對著下屬們豪氣沖天地喊:

“給他……十倍的錢!”

“……王……呃……我們走得急……沒帶那麽多錢……”

這一眾魁梧大漢們互相瞅瞅,都低下頭,也將身形努力縮得小巧。

孫權一手撐著桌子,一手在腰間摸了幾下,發現自己隨身只有劍和玉佩。玉是不能給的,但劍上懸著劍穗,裏頭編了金珠。他想將那穗子解下來,卻發現手不聽使喚,做不來解結的動作,扯幾下又扯不掉,便轉身“咣”地拔出一名護衛的佩刀,利落斬下劍穗,拍在桌上。

跛腳桌子晃了幾下,帶著剛拍桌站穩的人也晃來晃去。

阿信阿彪等人既想上前扶,又覺得王上現在的狀態離叫人扶還差那麽一丁點兒,只能提心吊膽地繃緊皮肉,兩只眼睛拴在他身上,隨時預備救駕。

孫權結完賬,搖搖擺擺地走到不知哪個護衛的馬跟前,整個身子貼在馬身上,手腳合用爬了上去。那被搶了馬的人既不敢有疑,也不敢占王上的坐騎,只能拿根繩子牽著它,自己和另一個護衛擠在同一匹馬上。

就這樣莫名其妙離了江夏,一路也不思量坐船,光騎馬飛奔。孫權腦子裏渾渾噩噩,想了許多事。有廣陵王的事,也有曹軍的事,宗族裏的事,彼此之間來回跳躍穿梭,錯綜雜亂。

其實,早在數日之前,他就已經拿到了廣陵王活著的密報。密報是他自己的死士傳來的,故而無法不叫他相信。

彼時是一個黯無星月的黑夜,孫權不知道自己看密報之前是什麽狀態,但十分確信自己當時在做一些常人難以理解的事,否則不會讓那兩名跟著他見慣風雨的屬下臉色蒼白。

當他有清醒記憶時,已經在反覆琢磨密報的真實性了。然而正面問詢,側面推敲,所有證據都向他說明:自己又一次被廣陵王耍了。

怪不得,怪不得。

“今日帳中之事,不可透露分毫。接下來無論發生什麽,莫覺奇怪。”孫權站在桌案上,長久沈默著,半晌才回頭下了吩咐,“我寫兩封密信,你二人分別送給周瑜丁奉,然後回去跟著尚香,一路護她安全。”

“至於祁鄉和鄄城那頭,傳訊叫他們加強戒備,等我命令。廣陵王若要集結渡兵,不至於這麽快……但說不定……或者先調武平的守軍,可那裏的守軍只留了不到七千……她可真是找了個好時機啊……”

底下的人不敢再覷他面色,無論什麽吩咐都連連應是。

方才一瞥,吳王似乎是笑著的,臉上有濕潤的痕跡。再一瞥,桌上那人整個臉頰帶著下眼瞼的皮肉都在抽搐。他眼眶上原有些凹陷陰影,這一來在燈火中刻得明暗深邃,無端讓人覺著膽戰心驚。

“如此,我當親自前去,好生,探望她。”

他賭她忌憚獨自對抗曹操,不會真的對他下手。

……

孫權想不明白,今後應該對廣陵王抱有什麽樣的感情。自己或許依舊半瘋半醒,半瘋的時候渾不自覺,半醒的時候也樂得賣瘋,借這瘋病做平生想做而不敢做之事。

有時亦覺得,真瘋了也不錯。

走的時候特意喝了點酒。或許不是一點兒吧,不然這會兒也不會醉眼朦朧地伏在馬背上,瞇縫著眼看遠處夕陽蕩出疊影,斷定自己大概是真瘋了。

前一晚下過雨,江邊積水窪地尤多。眾人縱馬馳過一片高高的蒹葭叢,潔白翻湧間落滿夕陽暖光,碎金斑駁,所到之處皆是好景。

馬蹄踏進許多小水塘,嘩啦啦濺起水,打濕他的衣擺,而他掛在身上的劍和玉佩撞擊著丁零當啷亂響。

孫權閉上眼,莫名覺得這些聲音並不難聽,泥土的氣味也很好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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